1700年1月7日,奥尔良公爵在巴黎凡尔赛宫策划了一场名为“中国之王”的盛大迎新舞会,路易十四坐着一乘中国的大轿出场,这是当时欧洲“中国热”的一个缩影。欧洲人对中国人、中国社会、中国传统工艺的了解需求日渐旺盛,催生出了大量以此为主题的“外销画”,成为传播中国文化的重要媒介。南京青年文化学者侯印国挖掘整理了收藏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大英博物馆等地的关于中国古代民俗和生产的“外销画”近千幅,将数百幅绝版图像配合十余万字的研究和解说文字,整理出版为《好手艺:中国古人传统工艺彩绘图志》,该书得到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人才项目资助,近期面世。侯印国介绍,“外销画”兴盛于18至19世纪,由广州十三行画师根据西方商人和中国行商的定制要求做绘制,形式包括纸本水粉画、线描画、通草水彩画、布本油画、象牙画、玻璃画等,题材类型极其广泛,堪称是当时中国社会生活的“全景图”。
一组题为《农家耕田图》的“外销画”,记录了中国古代浸种、耕地、插秧、施肥、收获、入仓等一套“全流程”。
这组“外销画”的第一张图中,着黄衣的男子正欲用篾制的容器装好稻种,放到流动的水池或沟渠,让种子吸足水分。“这就是浸种的过程。浸种一般时长为三个昼夜。促进种子发芽齐整,其原理是种子吸水后,种子酶的活性开始上升,在酶活性作用下胚乳淀粉逐步溶解成糖,释放出供胚根、胚芽和胚轴所需要的养分。在缺氧条件下还可以杀死虫卵和病毒。”侯印国介绍,古代浸种前有必要进行晒种,浸种后要放置到温暖湿润的环境中催芽。“中国古人最早是用雪水浸种的,这项技术早在两千多年前西汉时期的《汜胜之书》中就有记载。”
古时施肥叫做“淤荫”,一般指用淤泥水和草木灰、粪便等肥料灌溉秧苗,以增加肥力,助秧成长。这组“外销画”中有一幅图片中描绘的正是农民施肥的场景。“汉代时古人就重视施肥的作用,宋元时期开始加强合理施肥,认为施肥就像是用药。明清时期施肥非常精细,清代杨屾在《知本提纲》中提出施肥三原则——时宜、土宜、物宜。”侯印国说。
古代的灌溉工具也很有意思。宋元以来,南方常用的灌溉工具有翻车、筒车、水转翻车、牛转翻车、筒轮、高转筒车、水转高车、戽斗、拨车、桔槔等。“外销画”中展示了两种不一样的灌溉工具。有一种多人踩踏的工具就是翻车,也叫龙骨车,始于汉代,由三国时期机械发明家马钧完善。另一种用杠杆浇田的工具叫桔槔,俗称“吊杆”。把一根木杆横挂在水边架子(木柱或树干)上,一头悬挂巨石等重物,一头用绳子悬挂水桶,使两端上下运动以汲水,由于杠杆原理,便不必费大力气。“桔槔”这一名称最早见于《墨子》,写作“颉皋”。《庄子》中曾记载孔子的弟子子贡推广这一工具的故事。
侯印国介绍,这一组外销画,是根据当时流行的《耕织图》仿绘而成。《耕织图》是古代政府劝民勤农的重要方式。用图像系统表现农桑过程,在五代已然浮现,宋代仁宗赵祯曾将农业生产图像绘在延春阁上,后来成为南宋第一位皇帝的赵构年幼时还在延春阁看过这批图画。“清代帝王也大都重农尚农,同时也往往书画兼通,重视图像的宣传作用。康熙二十八年(1689),康熙南巡时有南方士子呈进楼璹的《耕织图诗》,深得康熙喜爱。康熙三十五年(1696),康熙命画家焦秉贞据此重新绘制《耕织图》。当时还没有登基成为雍正帝的雍亲王胤禛也曾命人以《御制耕织图》为蓝本,绘制《耕织图》46图。”侯印国说,胤禛对这组图很看重,不仅在每幅图上亲题五言诗一首,更是亲自出任“模特”,图中的男女农民形象就是他自己和福晋们。
这一题为《农家耕田图》的“外销画”就是以康熙、雍正《耕织图》中的“耕图”为蓝本绘制的,主题构图均相同。“但因国外收藏机构不了解中国耕种情况,装订时其中有几幅图的位置出现了排列错误。”
现存最早的纸出土于西汉时期的遗址,如甘肃天水、陕西西安灞桥、陕西扶风、甘肃居延等地发现的西汉麻纸。不过到明清时期,竹纸在造纸行业中已经居于“统治地位”了。《中华造纸艺术画谱》由清代乾隆年间法国传教士蒋友仁(P.MichaelBenoist)在中国的记录编制而成,以27幅水彩画介绍了当时以手工制作竹纸的工艺流程。这组“外销画”原图册由法国人根据蒋友仁寄去的材料装订,原图右侧有汉字说明,图下方则有法语说明,“但可能因为整理人员不了解中国造纸技术,其中大量图片前后颠倒。”侯印国说。
有一张图展现的是“荡料入帘”,这是全套竹纸制作流程中最至关重要和难度最大的环节。虽然蒋友仁在中国生活了30多年,但仍不太理解图中的内容,所以原图没有文字说明。侯印国介绍,“荡料入帘”也叫“入帘抄提”,或可简称为“抄纸”。图中地上的木槽就是纸槽,工人手持的木框形的工具叫做“抄纸帘”或“抄纸竹帘”。宋应星《天工开物》中记载:“凡抄纸帘,用刮磨绝细竹丝编成。展卷张开时,下有纵横架框。”这种工具是传统造纸的重要工具,以细竹丝编织而成,后来也以细竹丝为经、丝线为纬编织,为避免漏水,往往还会涂漆。抄纸帘配套有一个木制的长方形框架,大小与抄纸帘相同,叫做帘床或帘架,作用是抄纸时承载纸浆液和抄纸帘。清代《造纸书画谱》中《需以帘床》条中也对抄纸帘和帘床作了详细说明:“帘以竹为之,用老竹削成篾丝,极圆极细,约一分大,以生丝编成,其大小一视纸之大小。两旁用木为筐筐之,约四分大,床四旁用筐,筐以木为之,筐之中用竹片为直格,格约五分。以帘乘床,参入槽内,即便成纸。”
此外,法国还藏有清代另一种介绍竹纸工艺的图册,叫做《造纸书画谱》,包括24帧绘画和24帧释文。清代“外销画”中也有一些以造纸为主题,如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藏的一组外销画中便有一组11幅“造纸图”,分别为斩竹树、起竹、斩竹、舂竹、浸竹、落灰、纸水、晒纸、剪纸元宝、裁纸度、染纸、钉纸部等。
中国人的饮茶史源远流长。清代茶叶是大宗出口商品,从17世纪末逐年增加销往欧洲的数量,大致上可以分为红茶、绿茶两类,大都产自武夷和徽州。当时“外销画”中出现不少关于茶叶采制和贩售主题的作品。侯印国介绍,英国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藏有一套12幅的水彩《制茶图》,美国海事博物馆藏有一套13幅,内容与其基本相同。英国私人收藏家还有一套24幅《制茶图》,近年在美国迪尔菲尔德历史博物馆出版的《迪尔菲尔德历史博物馆藏中国艺术》一书中披露。广州博物馆和广州十三行博物馆中还收藏有不少通草水彩茶叶贸易画。
侯印国在书中提及的两套茶叶生产贸易“外销图”,约绘制于18世纪,现收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前三图表现的是整治土地准备茶园的情景,呈现了当地的全景,绿水青山,宛如仙境。
有趣的是,“外销画”中还呈现了猿猴采茶的传说。英国植物学家福琼19世纪40年代在走访茶园的考察笔记中提到:“我甚至听人说——我忘了是听中国人还是别的什么人说的——采茶的时候要请猴子来帮忙,具体是这样做的:这些猴子似乎不喜欢干这活,所以并不肯主动采茶,如果看到这些猴子到了种有茶树的岩石上,中国人就朝它们扔石块,这使得猴子们很生气,它们于是开始折断茶树的树枝,把树枝朝着袭击它们的人扔下来。”这幅图中,只见猴子们攀在岩石上的茶树上,底下一群人抬头仰望,旁边地上还放着编织容器,等待着接茶。
茶农如何将茶叶售卖给茶商的过程,“外销画”中也有呈现,而且十分注重细节。画中墙上贴着“公平能交天下客”的对联,其下联隐约可见“和气可取八方财”。侯印国介绍,清代茶商往往到产地收购茶叶,再请工人搬运至其他城市。从“外销画”中出现的西方人物能判断,此地是广州十三行。“广州十三行是当时国际茶叶流通中心。茶叶在此办理出口手续后将登上航船远赴欧洲。”
瓷器是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在世界文化史、科技史和艺术史上都有重要的地位,时至今日,依然活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古代,它也被视为中国的象征,成为传播中国文化的重要媒介。
侯印国介绍,清代有一批专门记录陶瓷生产的全部过程的图像,可以统一称为《陶冶图》,现存最早的是雍正年间的《陶冶图》8帧,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宫廷画家孙佑、周鲲、丁观鹏绘有一组《陶冶图》,描绘了御窑生产瓷器的全过程,乾隆八年由唐英进行编次,并根据图画的内容,为每图撰写了百余字的说明,称为《陶冶图说》或《陶冶图编次》。《陶冶图》很早就传入西方,同时西方学者也关注了这些图像,并为其撰写注释。他们都以为,有一部分《陶冶图》是西方商人雇佣中国画家所绘,其目的是为了让西方工匠了解和学习中国制瓷技术。侯印国在书中介绍的这组《瓷器制造及贸易图谱》“外销画”,很可能也是如此面世的。
制瓷需要专门的瓷石,这组“外销画”开篇就用了7张类似连环画的形式,描绘了工匠寻找和采集瓷石的详细过程。“瓷石粉碎后就是瓷土。古人在烧制陶器的过程中发现有些原料制作的陶坯能在更高温度中烧成,更加坚实耐用,便开始逐渐有意识地选择这类材质。这些材质大都是花岗岩一类的岩石受到热液作用和风化作用形成的,不同矿场瓷石的化学成分有所不同。南方最早使用瓷石质的黏土,后来发展为用瓷石瓷土,之后又在瓷土中加入高岭土配方。北方以高岭土或沉积黏土为主。”侯印国说。
釉是瓷器区别于陶器的重要特征。施釉的过程也在“外销画”中进行了详细展示。釉由石灰石、草木灰和瓷土制成。“古代有不同的施釉方法,图中工匠施釉的方法就各有不同。浸釉法是将瓷器坯体浸入釉浆之中,片刻后取出,一般适用于较厚的坯体以及碗、杯类器具。刷釉法也叫涂釉法,是用毛笔或刷子将釉浆刷到器具坯体上,通常用于有棱角的器物。浇釉法通常用于大型器物,在釉缸上架木板,将器物放置在木板上,直接用勺舀釉浆浇在器具上。轮釉法也叫旋釉法,将器具坯体放置在轮车上,用勺舀釉浆倒在坯体中央,利用离心力将釉浆均匀散附在坯体表面。”侯印国介绍,从其中一张图中能够正常的看到工匠在使用浸釉法和轮釉法施釉。另一张图中的施釉方法较为独特,是明清时期景德镇发明的“吹釉法”,用一端蒙有纱布的竹管蘸取釉浆,对准器物吹釉,往往需要吹多遍。唐英《陶冶图说》中记载:“今园器之小者,仍于缸内蘸釉,其琢器与园器大件俱用吹釉法。以径寸竹筒截长七寸头蒙细纱,蘸釉以吹,俱视坯之大小与釉之等类,别其吹之遍数,有自三四遍至十七八遍者。”